记爱玩游戏的父亲老聂

作者 果其然   编辑 lv6   2022-06-20 09:24:57

一个有关游戏玩家当爹的故事。

好人

  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公园。普通、传统、古典、单调。这类公园通常由所在的区县命名,一进门都有一座白天看上去俗气,夜晚觉得诡异的的雕像。

  这样的公园也会有一方湖水,远看波光粼粼,近看有塑料袋、易拉罐为湖岸镶边,一阵风吹来,“清新”的臭味会立刻充满鼻子,下一秒随之消失,让你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这样的公园如同人体器官一般长久的存在,童年时是春游的目的地,成年后是性价比超高的约会场所,有娃了是省时省力的溜娃圣地,即使老去,还可以通过大力撞击公园里的树木,爆发残存的冲动和力量。

  我和老聂,就约在这样的公园见面。

  约的是九点半,老聂差五分十点才来。等待期间,我急吼吼喝了半瓶怡宝,公园里的怡宝比外面贵一倍,好处是老板豪气的给了两个一次性纸杯。

  那天不是周末,公园游客稀少,我等老聂的地点靠近儿童乐园,到之后发现这里新进落成了一座鬼屋,“全球首创,5D 级立体体验”的吆喝声从高分贝音响中传出,要不是山寨杰克船长的标志让我觉得太过违和,差点就为了打发无聊进入 5D 异世界了。

  老聂迟到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南门进,比我离鬼屋的距离要远。一见面他递给我一瓶冰镇的冰峰,并指出我在公园里买饮料的行为有些犯傻。聊了半个小时,我合上笔记本,打断滔滔不绝的老聂,他打开始就完全跑题,为了采访,我必须把他拧过来。

  “哎呀,是啊,是父亲的话题嘛,我咋老是谈娃。”

  老聂意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说着又开了一瓶冰峰递了过来。我说老聂老聂你带了多少冰峰啊,他说不多不多,就 6 瓶,不够我再出去买。

我约老聂见面的公园

闲人

  之所以采访老聂,主要是因为其他同学都忙。做生意的同学忙着挣钱,当公务员的同学忙着管理,企业工作的同学忙着升职或者预防被灵活就业,十个手指数过来,也就老聂有时间。

  老聂在一家国营造纸厂上班,35 岁,职位依然是很稳定的技术员。谁都知道,这个年龄有进步想法的话,最起码应该稳居车间副主任。老聂明显不在进步之列,即使他几乎每两年都能拿到厂里的优秀劳动者。

  在我同学的社交圈里,造纸厂可以说毫无“交换价值”,毕竟普通人不需要大把的各类纸张,更不需要明白造纸的工艺有多复杂。于是在群里,做生意的同学我们都以 XX 总称呼,当公务员的同学都有 XX 处的称谓,在企业的同学往往享有 XX 哥、XX 姐的前缀,只有老聂依然很稳定的被叫作老聂,十几年没变过。

  当然,老聂也有老聂的好。

  “老聂老聂,借你手柄用用”“老聂老聂,帮我搞点儿彩色的那种硬纸,娃手工课要用”“老聂在么,借你账号用一下,大镖客2让我耍耍啊”

  只要是同学开口,老聂总是欣然接受。所以老聂在大家眼里是个百分百的好人。只是老聂的好,好的太过日常,好的代价太低,好的没什么用处。

  基于以上理由,我对老聂的再次跑题,没有立刻制止。我听着他再次用倒叙手法,把对儿子的回忆,追溯到了娃出生的时候。其实这段经历,我并不比他陌生,甚至从时间上来讲,我比老聂更早见证他儿子降生。

老聂的Xbox手柄

出生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距离医院不到两公里的路程,都让我坚决要打的。到手术室门前的时候,四位老人都在搓着手不安地站着,老聂他妈拿着一件毛背心,说怕儿媳妇出来着凉。

  我把准备好的礼物递了过去,无非是奶瓶、奶粉,外加一套婴儿内衣,四位老人同时伸了一下手,又同时缩了回去,倒是老聂大大方方的接了过去,笑着说这内衣颜色还挺花哨。

  这时我才发现,老聂刚才是蹲着的,离四位老人有点距离,不合时宜地玩着手上的 PSP,放保护的动作,使得《怒首领蜂》的画面速度开始变慢,BOSS 在华丽地解体,透出一种别有用心的悠长。

  我说这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打游戏啊。我的声音故意提高,说不准是说给四位老人,还是说给老聂听的。

  老聂笑着说“我又不能进去帮着生娃啊,再说剖腹产手术简单的跟1代一样,生娃不是最最平常的事情嘛。”

  老聂的态度显然不符合周围的气氛,妇产科楼道里众多产妇,正像武林高手般托着肚子认真地散步,家属们面色凝重地跟在身后,好像担心师傅比武失败的徒弟。

  但我又仿佛明白了老聂为什么还在玩《怒首领蜂》,他可能是此刻妇产科唯一故作轻松的人,不想让紧张的空气再次升级。

  医生的出现让周围所有人都上前了一步,大家像是迎接刚刚走出考场的学生的家长,露出想问又不敢问的两难神色。

  倒是医生直截了当,高喊着老聂媳妇的名字,问谁是家属。四个老人都没出声,只是眼光无限温柔地盯着医生怀里的孩子。老聂着急忙慌地答应着医生,顾不上看上孩子一眼,赶着跑去1楼缴费处给儿子办住院手续。刚到了电梯口,老聂又急匆匆地返回来,把手里的掌机丢给我,我问要不要陪他一起,老聂笑着说不用不用,把 PSP 看好就行。

怒首领蜂

  我不爱玩《怒首领蜂》,因为不擅长任何弹幕游戏。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弹幕,让我放弃了 30 秒左右的抵抗,我看着战机坠毁,认真等待读秒结束。

  我想用这种对游戏的假装专注,暂时逃避在病房的尴尬境地。我实在看不出老聂儿子究竟眼睛象老聂还是额头象她媳妇,但四个老人还是饶有兴趣地为我指出所谓的相似点,小声争论究竟是象老聂多一点儿还是象他媳妇多一点儿。打着哈欠的新生儿和微笑的老聂媳妇躺在人群中间,灯光充足,护士忙碌,病房的气氛犹如考古发掘现场。

  新生儿无疑是今天的明星,但被四个老年粉丝围观评论的太久,难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当第一眼看见满脸油汗的老聂,不耐烦终于变成了委屈,儿子开始有力地蹬腿,发红的脸庞开始发亮,像一段胖胖的蜡烛。

  见老聂总算办完手续回来,我如释重负,赶紧把 PSP 递了过去,老聂正喘着粗气,这是等不及电梯从 1 楼一路狂奔上来的证据。

  老聂下意识地想伸手抚摸儿子的脸庞,却发现手里还攥着一叠发票,红色的收费章仿佛还飘着印泥的味道。

  “看,小飞机,小飞机。”老聂举起手中的 PSP 在儿子眼前晃悠,《怒首领蜂》的 BGM 强劲,弹幕象花朵般绽放。

  老聂他妈连忙制止,说是对新生儿眼睛不好,没想到老聂儿子竟然伸出粉红的小手想要拍打屏幕。

  “嘿嘿,长得像个小老头。”老聂不合时宜地说着。

老聂的儿子

满月

  老聂没有给儿子办满月酒,他觉得让同学破费给份子钱,怪不好意思的。我说你原来给别人的份子钱,正好通过满月酒补贴一些回来,再说这本身就是一种社交规则,没理由打破。老聂说有啥补不补的,乐呵乐呵就挺好的。

  最后,老聂把满月酒改成了“抓周”,一种在我看来近似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老聂还特意提前三天在群里通知,并在下午四点左右发了出去,这个时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等下班,大家在群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淡。

  结果除了恭喜恭喜和玫瑰表情外,答应者寥寥,抓周聚会的消息立刻被自拍、吐槽以及炫耀式的风景照刷新。也算老聂倒霉,他抓周的信息正好和另一个同学的信息撞车,后者发的是两打科罗娜和露出半截身体的中华烟,在暧昧到直白的暖色滤镜里争风吃醋。

  “喝起来!”照片配上解说。老聂的抓周消息自然甘拜下风,灰溜溜的象一句没写完的诗。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同学私信我,“你准备给多少?”我连忙解释老聂就是想聚聚,给娃送点东西就行,结果对方死活非要我给个合适的数儿。

  “200 你看咋样?”

  “10万!”

  我终于失去了耐心,用肯定语气回答。

  后来抓周那天,我发了很多照片,照片里老聂脸通红,抱着儿子喜形于色。抓周流程无非是在床上摆上笔、钱、或者直尺、玩具枪之类的物件。若是孩子抓上笔就代表今后学历高,抓钱则是长大做生意,直尺是当老师或者法官,抓玩具枪就是当兵或者当官。

  老聂儿子的抓周稍有不同,因为老聂还给摆上了 NDS、PSP。我问老聂抓到游戏机代表啥意思,老聂说抓周能有啥意思,就是图个好玩呗。

  结局不出意料,儿子抓的是 NDS,原因无非是 NDS 外壳颜色鲜艳,还正好处在开机状态,传出《超级马里奥兄弟3》的音效。

  老聂笑着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是真的,儿子今后一定会对游戏有兴趣。老聂他妈脸色阴沉了好几个色号,埋怨儿子今天真是喝多了。

老聂给儿子准备的 NDS

长大

  再次见到老聂儿子,他已经小学四年级,个子窜了不少,透着掩盖不住的生长趋势。我心底“啊”了一声,即是为老聂儿子,也是为自己——我们都是从真正年轻的人身上,发现自己日渐衰老的。真正的年轻就像墙面凸出的一截钢筋,让人无法回避,更无法被替换和模仿。

  老聂儿子是由老聂他妈领来的,为的是让我指导娃的作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XXX》,记一件事或者一个人,结果老师给儿子的评语是:跑题。

  老聂儿子在作文里说自己最喜欢的是《我的世界》,文字充满了令我意外的张力,比如把史蒂夫比作“切片面包NPC”,骷髅是“夜里出现调皮鬼”。

  我知道问题出在老聂身上,他经常领着儿子一起玩游戏,在朋友圈晒娃的方式也是儿子在游戏里造了多少建筑,即使这些建筑怪模怪样,充满后现代主义风格。

  我也知道作文被判“跑题”的原因,老师出题《我最喜欢的XXX》,大概旨在让孩子写一个高尚的人,或者一件高尚的事情,玩游戏显然不在此列,更别说老师大概率看不懂 NPC 是个啥,更不会允许“骷髅”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小学四年级学生的作文里。

  说到底,改作文本身不难,难在我要如何给老聂儿子委婉的解释,尤其是在老聂他妈面前。

  最后我只好假模假样给老聂儿子说“可能老师没玩过《我的世界》,也不喜欢你玩游戏,咱不如写成《我最喜欢的动物——动物园里的小猴子》,或者《我最喜欢的体育活动——踢足球》,这样比较好。

  “看吧,叔叔也这么说,你还不听?”老聂他妈有些骄傲地说着,脸上露出得偿所望的神情。

  老聂儿子只“哦”了一声,看着自己的作文本出神,复杂的神情在我看来近似于无辜,鼻翼扇动了几下,像极了老聂。

  老聂他妈的话,让我暗暗脸红,我虽然靠写字挣钱,但写出的文章大多言不由衷,还经常犯跑题和拖延的毛病,也曾让编辑头疼不已。

  其实我能靠写字挣钱的原因,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几套模板,可以捏着鼻子写很多空洞华丽的文字,跟在流水线上加工零件没太多区别。

  而现在我正试图将这种方法教给老聂儿子,谈不上道德与否,但多少有些自责,这种感觉就像说着自己心知肚明的假话,还特别叮嘱对方“你看,这都是真的”。

  我只恨为什么不是老聂带儿子来,如果他在身边,我至少可以两手一摊,吐槽一句:没办法,就得这样写,才能通过嘛。

  结果老聂他妈告诉我,是她不让老聂来的,因为老聂先前还特别认真地给老师发过一段信息,试图证明儿子的作文可能不算跑题。

  后来我看到老聂写的这段话,行文谨慎,连标调符号都十分完整,抬头是”尊敬的孙老师“,正文分成三段,最后还加了句“老师辛苦,感谢感谢”。

  三段话正好对应三个观点:《我的世界》和其他游戏不一样;儿子是在父亲指导下玩的;喜欢游戏没啥不妥,不影响儿子喜欢其他事物,作文在技术上可能需要指点,但应该不算跑题。

  这段话又让我一阵脸红,我心底骂了老聂一句,因为这是我和他闲聊他儿子玩《我的世界》时的吐槽,没想到他也能当真,还发给了老师。

我的世界

成人

  好在,作文风波没影响老聂儿子,至少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很多家长带着孩子都来参加聚会了。前一天老聂还要借我的 Switch,说他儿子说,来的同学太多,游戏机不够玩,还特意叮嘱我,必须到。

  我明白老聂的心理,他是一枚指纹,而我是透明的模板,毕竟在朋友圈里,只有我和他对游戏充满喜爱和敬畏,我不出现,他的明确性会打折扣。

  生日会那天,老聂和媳妇亲自下厨,标准八凉八热还包了饺子。略显尬尴的是老聂还是微笑着表示自己不喝酒,他就是这样,不懂得变通。

  必要的恭维和客套之后,进入正常社交环节,先是各位家长纷纷吐槽自己孩子不听话,然后是拐弯抹角打听对方是否有上重点中学的人脉。我对此毫无兴趣,只和其中一位家长攀谈,对方是个文化公司的老总,我开始有把我写过的文章全部发给他的冲动。

  就在我几乎打听到对方公司缺个新媒体主管的时候,老聂过来打断了我,这种打断简直是特别的不合时宜,而且还问了一个让我十分尴尬的问题:我儿子问这幅画是不是有原作?

  这是一幅简单的油画,凭我游戏的经验我敢肯定是一个游戏的截图,我略经思索之后想到这个截图可能出自《生化危机2 重制版》,可这副油画是不是原作?这谁能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此时老聂儿子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房间主人在侃侃而谈,电脑屏幕上摆着很多游戏截图,看了一会儿我发现截图大多来自《层层恐惧》里的油画。

  “这是艾格画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叫伦勃朗的著名画家画的,叫《绑架甘米尼》。”

  “这个最有意思,是达芬奇的《抱银貂的女人》,只不过游戏里把俩头换了”。

  老聂儿子滔滔不绝说着游戏里的细节,周围小朋友寂静无声地听着。我想在那一刻,老聂儿子心里可能充满了某种比作文通过老师评判更有成就感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他真心喜欢的,正在温柔征服着其他小朋友。

  说实话,这些画的出处我都不知道,即使《层层恐惧》我通关了三遍,还买了主机和 PC 两个版本。我只好小声对老聂说,让娃玩《层层恐惧》啥的不太合适吧?老聂回答没让他玩,我就是把游戏截图了,然后打印下来让他看看,给他讲讲。

《层层恐惧》中仿达芬奇《抱银貂的女人》的油画

  我突然想起朋友圈有个开电玩店的朋友,游戏机惨淡经营,基本靠卖手机和数码产品回血。他曾经跟我说打印机一直卖的挺好,尤其是有娃的家庭,隔三岔五就有生意上门。

  我问他是因为现在娃课业重,要用打印机来打印卷子吗。他说是的,我说看来打印机真挺挣钱啊。他说打印机挣屁钱啊!墨盒这样的耗材才挣钱。高年级娃吧,每天打印至少三套卷子吧,更别说还有练习题什么的,墨盒消耗呼呼的。

  是的,这才是我了解的打印机的正确用途。象老聂这样打印游戏截图给娃看,这玩意儿有啥用啊?

  没想到老聂还有他的理由:儿子一直学美术,多见识一点儿有好处,再说又是游戏里的,他会更有兴趣。

  我没学过美术,评价不了老聂儿子的画,但我觉得他画的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我也说不出。

  老聂儿子还告诉我,有些画是和老聂一起画的,因为爸爸有时会旁听他的美术课,绘画的兴趣和他自己一样浓厚。

  我知道这是真的,老聂上学的时候就爱画画,那会儿我们也画,画个变形金刚、圣斗士什么的,但都没坚持下来,倒是老聂后来还在画,画街霸、拳皇、合金弹头、最终幻想,还画的挺好。

尾声

  采访结束的时候,老聂执意把剩下的冰峰给我,他说聊半天都是些不打粮食的闲话,没给我帮上什么忙。

  他的举动又让我想起老聂他爸,那时我们还小,还没成 XX 总 XX 处 XX 哥,最爱去老聂家玩。

  不是因为老聂家有红白机,而是因为老聂他爸从来不说我们,还会在旁边认真看我们玩,突然拍下大腿撂下一句“你们好好玩着”,然后直奔厨房,在夕阳下的灶台前辗转腾移,给我们做一大盆臊子面,临走给我们手里塞上几个鸡蛋糕、几桶高橙。

  老聂他爸现在是个普通老头,没挣过大钱,没做过大官,也没害过别人。这普通得简直不值得书写的经历,其实也和老聂现在一样,一辈子在工厂勤恳工作,舍得下力气,对人真诚,不爱求人,只爱帮人。

  我觉得作为父亲,老聂和他爸,大概都属于“情商低”的那类:不会来事儿,直来直去,爱说些没什么用的真话和废话,多多少少有些不合群,算不上现今标准下“混得好、吃得开”的种群。

  老聂他们之所以朋友少,大概也是因为作为朋友的我们,一旦和他们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自私、无知、愚蠢和势利。我们往往心口不一、言不由衷,还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至少是自我感觉良好。

  所以自己选的路,如何走下去?舒服不舒服?也许只有自己知道。在这样的经历里,一个个儿子也慢慢变成了一个个父亲。

  最后我问老聂,你对娃今后是咋设想的,当个画家?总不会还当技术员吧。

  我这话有玩笑成分,但老聂还是认真答了。

  “哪管得了那么多啊,做个好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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