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去的木马骑士——中村雅哉（下篇）

• 追忆逝去的木马骑士——中村雅哉（上篇）
  

　　《铁板阵》的巨大成功让namco 安然渡过了雅达利冲击以后的市场低迷时期，重新确立了日本街机业龙头老大地位。然而令中村雅哉始料未及的是，一个日后恩怨纠结了整整二十余年的变革契机却在悄然酝酿中.....

王对王

　　然而，《铁板阵》并不是在1983年诞生的最伟大游戏产品。

　　任天堂在该年7月15日发售了高性能8位家用主机FC。FC上市之初反响平平，直到当年年末才逐渐打开了局面。当时作为日本国内最大街机运营商的NAMCO社内上下浸染着天下舍我其谁的氛围，几乎没有什么人把任天堂这家市场占有率仅2.9%（1983年3月末统计数据）的二流厂商放在眼里，唯独中村雅哉自己对FC这个新鲜玩意儿产生了浓厚兴趣。中村认为FC的硬件性能和定价都具备了成功的足够条件，对FC十字按键带来的便捷操作赞不绝口。

　　在FC问世的几乎同一时段，大型新闻出版集团ASCII（日后《FAMI通》的母公司）联合索尼、东芝等十几家家电巨头联合推出了个人游戏电脑规格MSX，发售初期声势之盛远非僻处京都一隅的骨牌老铺所可以比拟，ASCII也在第一时间向NAMCO伸出了橄榄枝。

　　中村雅哉更看好FC平台的市场前景，他密令当年领衔开发了《Galaxian》的石村繁一暗中尝试将自社的游戏移植到FC上。石村繁一虽然其貌不扬，但因为生性敦厚且勤奋好学而深得中村雅哉器重，石村于1981年3月迎娶了社长爱女恭子后成为社内股肱重臣。由于没有任天堂方面的技术支持，石村繁一的逆破解工作进展并不算十分顺畅，但他对FC的硬件性能十分看好，断言完全能够移植当下NAMCO社内所有的街机游戏。陆续传来的市场调查报告也让中村雅哉更加叹羡不已，FC主机仅仅用了不到六个多月时间就突破了百万大关，这是以往所有日本国产主机都不曾有过的辉煌成绩，然而任天堂似乎并无意向其他厂商开放门户。中村研究了FC的销售曲线后再次确认该主机的未来前景一片光明，他坚信仅凭任天堂一社之力必然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对外寻求合作是必然途径，因此加大了对FC硬件的研究力度。

　　石村繁一曾经向中村雅哉提出和任天堂接触寻求合作的提议，中村却非常自信地回答道：“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不同于当年并称FC六大第三方的其他五社都是主动登门寻求合作机会，NAMCO是由任天堂社长山内溥亲自出面拉拢入伙的，这和该社当时在业内举足轻重的地位完全相衬。

　　1984年元月，日本街机工业协会（JAMMA）在东京都内举行了经营者会议，山内溥亲自出席。以往代表任天堂出席会议的都是该社常务执行董事驹井德造，驹井因其负责的国内街机业务低迷不振而逐渐失去了山内溥的信重，经常在高层会议中被当众厉声斥责，遂于去岁含忿跳槽到了SEGA（也有说是SEGA社长中山隼雄主动劝诱），一向深居简出的山内溥亲自前来倒令人颇感意外。

　　山内溥此番亲来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私下里向中村雅哉赠送了本社最新的畅销产品FC，并盛意邀请其前往京都作客。中村自然不会告诉山内他已经暗中觊觎FC这块肥肉多时的真相，遂欣然接受了邀请。3月初，中村雅哉和山内溥在任天堂华丽的会客室再度见面，在耐着性子倾听了中村雅哉一番厄长的自我吹嘘后，山内溥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合作意向，中村对于合作条件的优厚颇感意外，两人很快就谈妥签订一份为期五年的合同。合同规定任天堂在未来五年享有NAMCO出品游戏的优先发行权，每枚卡带只收取500日元权利金（且没有软件发行数量限制）（注：只有NAMCO和HUDSON享有近乎豁免权利金的最惠待遇，六大厂其他四社优待条件为每枚卡带800日元且加工费另计，至于其他第三方最高达到了2000日元）。

　　会晤一周后，NAMCO 便在《日本经济新闻》等各大主流媒体刊载消息高调宣布参入任天堂 FC，顿时引起了极大社会反响，两社股票均出现连续暴涨，而FC主机的销量则进一步飞速提升。

　　NAMCO 对 FC 展现了极高的诚意，在短短8个月时间内就将《PAC-MAN》、《Galaxian》和《铁板阵》这三款街机领域的知名游戏陆续发售，完成度之高连任天堂也深感惊诧。其中《铁板阵》除了地图尺寸因电视屏幕关系与原本搭载8位元高性能CPU的街机版稍有差异以外，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完成度。被安排在圣诞商战揭幕时期发售的《铁板阵》号称日本TV游戏史上首款第三方出品的杀手级软件(Killer Application)，任天堂和NAMCO共同出资在各大媒体渠道投入轰炸式广告宣传，该游戏最终在本土市场热销了130万套以上。整个1984财务年度里NAMCO约有40%的销售额来自家用机平台，而纯利润则更是暴增三倍。

　　1985年夏季，选址于东京都大田区的NAMCO本社正式落成，这栋楼成为了当时日本国内家用游戏产业飞跃发展的重要标志物，由于建造本社的资金全部来源于FC版《铁板阵》的巨额利润，因此业内知情者都将之戏称为“铁板阵大楼”。入驻新会社大厦也标志着NAMCO的市场影响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1985年度NAMCO在日本大学毕业生就职意向调查排行榜中位列全行业综合第四位（索尼第六位）、电子游戏领域第一位（任天堂屈居次席），此后该社更连续十一年保持了游戏产业就职意向首位的记录。1985年起中村雅哉将NAMCO分为AC(街机)和TV(家用机)两大部门，投入了大量资金进行软硬件技术研发，因此当时在日本游戏厂商中技术力首屈一指。

　　NAMCO 和任天堂的蜜月关系仅仅维系了短短两年时间，巨大的利益诱惑很快就将所谓的盟友之谊腐蚀殆尽。后世很多人将任天堂与第三方的交恶归咎于前者的过份贪婪和霸道，比如任天堂在1986年2月21日推出了 FC Disk System 磁碟机时提出了和第三方软件分享知识产权的合同条款。任天堂又曾经严格规定在其他平台发售过的游戏三年内不得移植 FC 平台。然而在另一方面，六大厂商为首的第三方巨头们为了擭取最大利益屡次逾越合同红线的恣意妄为也极大损害了任天堂的利益，任天堂一直在等待时机重新掌控局面。

　　当时身具日本最大街机游戏运营商和最大家用游戏第三方软件商双重身份的 NAMCO在 业界拥有着极高话语权，中村雅哉素来也未曾将僻处京都远郊花札工场前身的任天堂真正放在眼中。针对任天堂对于软件发行数量设置的限制，NAMCO采取了大量成立合资子会社的方式成功绕过门槛，当下著名的JRPG开发商ATLUS最初便是渊源于此。中村雅哉甚至还通过为中小软件商代理发行游戏，从中获得可观的分成，此举等于变相减少了任天堂的权利金收益。

　　任天堂与第三方的龃龉充分体现了商场的尔虞我诈，HUDSON和NAMCO这两家FC普及初期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并不甘于仅仅分润有限的利益，都在暗中着手开发自家的硬件系统意图取而代之。当中村雅哉获悉了HUDSON和NEC联合开发的PC-E主机规格后，立即拍板为之提供软件支持。NAMCO不惜将采用SYSTEM1街机基板开发的大作《妖怪道中记》作为PC-E平台的首发软件，中村本人对该游戏格外钟情，亲笔手书了标题的五个汉字，PC-E版同样保持了足以媲美街机的完成度。

　　FC在北美上市后，时任NOA（北美任天堂）执行总裁的大律师霍华德.林肯以FC和NES（美版FC）属于不同商品为由和NAMCO等第三方厂商重新签订了合作协议，对合同条款进行了详细的修订，例如严格规定所有厂商每年只能发售五款游戏等等。深感权威受损的中村雅哉亲赴京都向山内溥提出质询，山内则一味虚与委蛇以应，中村决意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报复。在中村的指令下，NAMCO常务董事兼北美执行总裁中岛英行突然高调宣布退社，自行成立了游戏开发会社TENGEN(天元)，这家表面上是由雅达利出资的子会社，真正的幕后金主却是拥有着60%股权的中村雅哉。

　　TENGEN最初凭借着中岛英行在业界的资历和NOA合作尚属愉快，但很快NOA就发现TENGEN对于限制软件发行数等合同条款完全无视，甚至还有大量生产盗版FC游戏卡带的嫌疑。对于NOA发出的警告律师信，TENGEN反而以垄断法和反不正当竞争法为由将任天堂告上了法庭，两社间由此展开了长达两年多的缠讼。任天堂在初审阶段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境地，多位国会议员出面提案对其进行制裁，该社不得不向广大第三方放宽了合同限制以求获得支持。而在关键的节点时刻，霍华德.林肯掌握了TENGEN暗中大量生产贩卖盗版FC卡带的不法证据，任天堂才得以逆转获胜。

　　1988年，孤注一掷的TENGEN不惜重金，意图利用合同的漏洞和任天堂争夺《俄罗斯方块》的发行权，结果这场游戏史上脍炙人口的官司再次以任天堂胜利而告终。据称为了完全落实《俄罗斯方块》版权问题，NOA两位当家人荒川实和林肯联袂赶往莫斯科，最终以800万美元的天价拿到了合同。

　　虽然中村雅哉一再在公开场合撇清NAMCO和TENGEN的主从关系，然而山内溥对于真相早已经心知肚明，更令山内无法容忍的是，任天堂从一家日本芯片制造商那里获悉了NAMCO正在秘密研发一款代号为“Namco Consumer1”的16位元CD-ROM游戏主机的绝密情报。1989年初，NAMCO和HUDSON两社的五年合同即将到期之日，任天堂并未依照惯例邀请两社高层前来续约，而是分别寄送了一份声明。声明中宣称为了公平起见，从即日起取消原先给予的优惠条件，改而和所有第三方厂商一视同仁。

　　面对突如其来的羞辱，中村雅哉这位心高气傲的业界巨头自然不甘心沉默，于接函四日后以日本街机工业协会会长的身份接受了《日本工业新闻》的专访。访谈间中村忽然话锋一转，对任天堂的软件政策大张挞伐：“任天堂现在完全独占了整个市场，这对于整个产业未来的健全发展是极其危险的......任天堂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任天堂的常务董事兼广报部部长今西弘史在接受媒体追踪采访时针锋相对地回答道：“NAMCO作为敝社最初的亲密合作伙伴，所获得的利益比任何其他一家都要多，实在没有必要口出不逊……”今西的一番言论无疑是直指人心的，众多第三方厂商固然对于任天堂的强权严重不满，但他们同样也妒恨NAMCO这些年来所享受的莫大优遇，因此乐于坐观两大巨头之间的撕逼大战。

　　尽管中村雅哉四处奔走寻求支持却始终应者寥寥，刚经过一番社内权利争衡重新上位的KONAMI社长上月景正“不失时机”地对外界发表了见解：“现今游戏业界的运作非常健康，任天堂为此的杰出贡献不容忽视。”其言下之意非常明确。事实上KONAMI成为了此次业界风波的最大赢家，任天堂几乎把过去给予NAMCO的一切特权都转授给了KONAMI。

　　山内溥在1989年3月初接受了《财界》杂志的独家专访，他回答记者的提问时一字一句地说道：“基于开放的自由竞争市场原则，如果有厂商（NAMCO）对任天堂的经营方式无法认同的话，完全可以自行去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市场......敝社对于第三方的态度向来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中村雅哉确实也正如山内氏所说的那样去做了。NAMCO不但加大了支持PC-E的力度，甚至不惜与街机市场的宿敌SEGA暂时达成合作意向，为该社新推出的16位主机MD提供软件支援。经过几番激烈较量，中村很快就认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任天堂早不再是JAMMA时代忝陪末座的三流厂商，其市场支配力已然遍及全球市场，NAMCO的MD业务第一年就亏损了上百万美元，PC-E在日本国内同样陷入了苦战。

　　SEGA于1984年末被财大气粗的CSK集团收购以后资金日益充裕，在街机业务方面逐渐对NAMCO造成巨大竞争压力。处在任天堂和SEGA的两面夹击下，中村雅哉清醒意识到街机业务才是NAMCO的根本所在，如果和SEGA在家用机业务上深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而和任天堂的歧见只存在于家用机领域。于是中村派遣副手桥口隆二前往京都任天堂本社重新签订合同，自此后NAMCO失去了所有的最惠国待遇，家用主机业务的收益因此大幅下滑。

　　为了彻底平息任天堂的怒火，中村雅哉收回了TENGEN的全部资金投入，这家在北美搅风搅雨多年的马甲公司终因经营困境而黯然谢幕，曾经红极一时的中岛英行则成为了最大的牺牲品，自此销声匿迹。